作者:仆竹
世道乱啊。
昨天,里魁孙阿伯特地从江北逆流而上。他把船靠在岸上的时候,六子和什长李老汉同时看到了他。什长立刻就说:“完了,孙阿伯亲自来,这是真的要打仗了。”说完回身朝家跑,隔着老远就喊着让屋里头的到隔壁借两个鸡蛋。
等屋里头的把一碟炒鸡蛋和一碟小干鱼摆到桌子上的时候,孙阿伯正跟什长说,让他告诉这边的几户,这段日子千万不能出去打鱼了,亭里到处都是兵。以前那都是吓唬人,这次真的要打仗了。什长李老汉搭拉下黄瓜脸说,您直说吧,是不是又要交粮食了。孙阿伯干笑了一下:“我正要跟你说,这次可不是亭里来收,是来兵呢。我知道今年已经加收了三回了,你们这里又苦,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跟亭长把你们的事说了,亭长说他也没办法,这次是兵来收呢。”
李老汉蹲在地上扣着屋里的泥巴:“说吧,要交多少。”
“一家五斗咧。”
谁也没说话。李老汉闷不作声了好半天,把泥巴往地上一甩:“算啦,反正又不是现在收,到时候再说吧。”
孙阿伯嘿嘿笑着:“那我可走啦,我还得去下河那边嘞。”
李老汉说:“这几天风浪大,您老怎么自己就出来了,我让六子跟您一块下去吧。”
孙阿伯边走边摆手:“没事,没事。老骨头喂了王八就得了。”
李老汉送孙阿伯到江边,边帮他解缆绳边问他:“这是跟谁打仗啊。”孙阿伯说:“谁知道喽,说是打汉贼呢。”六子在旁边说:“我知道,我知道,是刘荆州咧。阿财昨天从江西回来,说那里全是荆州的兵。”李老汉说:“你知道个屁。”
回到家里,屋里头的正坐在门坎上抹着眼睛哭。李老汉看了心里更烦,就骂她:“哭,就知道哭。成天能哭出个球来。”屋里头的说:“真的是跟荆州打仗么?”李老汉说:“还没一定咧,谁知道。”屋里头的哭声又大了一点:“不让上江打鱼,亭里又来那么多兵,肯定就是和荆州。”听着屋里头说的有理,李老汉更火了,恶狠狠地骂她:“臭娘们,懂个屁,军国大事都听你一个老娘们的啊。”
屋里头的说:“儿子要去荆州,还不是你同意了。去就去了,好好的不学点手艺的偏要去当兵。”李老汉骂她:“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先把官家的粮食交了再说。我去和六子找找鱼去。”屋里头的说:“孙阿伯说不让打鱼了。”
李老汉披上棉袄走出门:“懂个屁。”
李老汉家的屋里头坐在门槛上,一边补着渔网,一边看着那条江。她认识的所有人都靠着江吃饭,也都把命扔在了这江里。她的爹,她的叔辈,她的兄弟,全部都从这里上船,现在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的儿子也从这里上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他。现在,她的男人每天都从这里上船,她每天都向天上祈祷,祈祷到了晚上能再看到她的男人。
傍晚,李老汉推门进屋。
屋里头的赶紧抹了抹眼睛,捡起笸箩准备弄晚饭。看见了她男人提着的两条鱼,就说:“你怎么不直接换了米,明天再去换鱼就不新鲜了。”
李老汉说:“我今天晚上去一趟江那边,把这个给守门的,没准可以让我见儿子咧。”
屋里头的听了,把笸箩一扔,又坐在门坎上哭。李老汉说:“你怎么又哭了?”屋里头的哭着说:
“一年前我的儿子跟我说要去荆州,到现在也没回来。现在我男人也跟我说要去荆州了。”
李老汉说:“臭娘们你发魔瘴了么,我要去看我儿子,又不是去当兵。”
屋里头的说:“六子他们从来都不敢到军营那边去。”
李老汉说:“他那尖嘴猴腮的样子,一看就是细作。我一个老汉,不过是给他们带两条鱼去,都能当他们爹的人了。”
屋里头的不说话,抹抹眼睛拿出家里的米,倒米的时候,她比往日里多舀了一碗。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屋里头的捧出一个小陶碟来,在里面倒了一点豆油,插上了捻子。李老汉骂她:“你疯了么,好好的拿油点灯做什么?不过日子了么?”屋里头的轻轻说:“我就要点。”
李老汉把棉衣紧了一紧,把剩下的凉饭包个包塞到衣服里。
屋里头的看着他,说:“我生儿子的时候,刘婆子说他福大命大。他没事的,你不要去了。”
李老汉说:“没事,今晚上月亮足,夜船行得。”
屋里头的又说:“我和你一块走。”
李老汉骂她:“疯娘们,我要你做什么,掀我的船么,快滚回屋里去。”
屋里头的说:“江上风大,少张口,小心回来肚子疼。”
李老汉又骂她:“臭娘们。”关上门走了。
走到江边,李老汉回过头,黑夜像峭壁一样横在眼前,原本和双手一样熟悉的家乡,现在连形状都看不清了。不过,黑蒙蒙中还有一个黄色的小点,那是他家的灯,好象还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一样。
天上飘起了一粒粒小雪花。李老汉走到船边,解开了身上的棉衣,把下午里准备好的苇子草裹在了身上。这不仅是为了御寒。他听六子说过,兵营周围都有巡营的兵,一看到陌生的船,不答话就射箭咧。也许这苇子草能挡的了箭呢。李老汉想着想着,心里就有点发毛,忍不住又在身上多裹了几层,穿上了棉衣前襟都合不上。
夜晚的江面上风急浪大,李老汉抖擞精神,驾着小船在浪涛中上下翻飞。江上的寒风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棉衣,李老汉冻得浑身哆嗦,想着现在要是能有碗老酒该多好。以前小三还在的时候,鱼要是打得多了,他们两个就趁着去亭里换粮食的机会偷偷到老孙的店里吃饱了酒。到傍晚的时候爷俩才一人背着一袋粮食摇摇晃晃的走回家,屋里头的迎面冲着他们骂:“吃完了酒开船,你们两个想弄翻了船下江寻宝贝去么?”李老汉嘿嘿笑着把粮食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亭里六家铺子门口挂的,才要三个钱。这上有个洞,我觉得不碍事就买了。”屋里头的接过布来就骂他:“你个败家的东西,好好的不买粮食买什么布。”
现在用这块红布做成的小袋子就挂在李老汉的腰上。原本做给他放烟丝的,去年开春的时候一个大浪打来烟杆掉到江里头去了。六子要到亭里找相好的竹匠给老汉再打一个。李老汉说,抽这花钱的玩艺干什么,就没弄。这小红口袋却一直跟在老汉的身上。如今袋子满是污迹,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巨浪滔天,借着月光勉强可以分辨方向。李老汉只知道兵营在江西,却不知道有多远。他盘算着先渡过江去,沿着江边一点一点肯定能找到。可是江浪容不得他把握方向,几个浪头过来,已经不知被打到哪里了。他打鱼一辈子,从来没在夜里行过船。本以为不过是比白日里黑一点罢了,哪想到那黑漆漆的巨浪盖过天上的月亮,能让小船不翻已经很不容易了。
等浪稍小一点的时候,李老汉发现他已经在江心了。四面八方都是水,诺大的江面上只有这一叶扁舟。船上的楔子被浪头打得吱吱响,没准下一个浪头就能把船拍碎。小船随着浪头颠簸,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岸边。李老汉抬头看了看满天的繁星,心中突然感到说不出的畅快。
远处黑暗中亮起了点点火光,那里有他的儿子在等他,他一定要把儿子带回家。他觉得那火光忽远忽近,想着自己大概永远也到不了岸边。李老汉把冷饭掏出来塞进了嘴里,振作精神扶好了桨。接连不断的浪头拍得他没有歇脚的机会。望着儿子待着的江岸,有一阵子他仿佛觉得自己一步就可以跨过去,仿佛已经听到了噪杂的人声,仿佛已经看到了军士们在四处奔忙。李老汉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几艘黑漆漆的巨轮出现在身后。转瞬间巨轮上亮起了点点红光,这红光化作了无数条红线,越过李老汉的头顶向对岸飞去。老汉抬头望去,如同在梦里一般,一道道火龙盖过了苍穹,江面仿佛被落日的余晖照耀,映得彤红。
“活捉曹贼!”
喊声铺天盖地,随着那一道道红光从四面八方涌来。
李老汉站在小船上,他想他那在江边盼夫的妻子,和在对岸思乡的儿子,此时一定和自己看到同样的美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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