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仆竹
刘奶奶又一次从褥子底下掏出那张存折,凑着窗外的光线,把上面的数字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错,三千二,是这个数,自己在心里都翻来覆去算过好几遍了。这时楼道里传来了搬自行车的声音,刘奶奶飞快地把存折掖回到褥子里,翻身朝里装成睡觉的样子。
进来的是孙子蒙蒙不是儿媳。本来每天都是儿媳妇第一个回家,然后是儿子和孙子,不知道今天蒙蒙因为什么放学这么早。小孙子一回家立刻就扎进儿子儿媳妇的屋里了,跟自己连个招呼都没打。
刘奶奶就朝那屋使劲的喊:“蒙蒙,蒙蒙!”
喊了好半天才听到开屋门声,孙子探出头:“奶奶,你醒了啊。”
刘奶奶问他:“今天学校怎么了,回来这么早。”
说话的时候大孙子已经回去了,喊声从那屋传来:“今天没有晚自习!”
刘奶奶又翻了个身,摸了摸褥子底下的存折,放得好好的。她心里寻思着儿子能什么时候回来,要是能比儿媳妇早回来就好了。这几个月儿媳妇一定是憋足了劲儿不让自己跟儿子说话,自己一跟儿子说话时间长点那边就找个茬儿把儿子叫走了。回回都这样,她就这么提防着我,你说这人心有多坏。
一会儿那边屋子里传来嘭嘭梆梆的声音,准是大孙子又在看“电脑”呢。几个月前儿子从外面给拉回来一台“电脑”,蒙蒙喜欢得不得了。孩子喜欢你就让他看呗,可是儿媳妇不答应,好几次关起门来说蒙蒙,她以为关着门呢自己就听不见,其实听的真真儿的呢。孩子喜欢你就让他看呗,当年儿子大国小的时候还不是每天都跑邻居家看电视,不到睡觉时候不带回来的。
隐隐约约听见蒙蒙在那个屋子里的声音:“我操,偷我基地!”刘奶奶对着那屋喊:“蒙蒙,跟谁说话呢,不许和同学打架啊。”那屋就没声音了。
自己这几年下床不容易了,儿媳妇越来越飞扬跋扈,这个女人不仅心狠手辣,还会给儿子灌迷魂汤。刘奶奶知道自己一个人斗不过她,她想找一个知心人说说话,帮自己出出主意。她想到给楼后的李奶奶打个电话,可是这电话安在客厅里头,要打电话的时候还得让儿子儿媳妇把自己抬出去。每次打电话儿媳妇都故意赖在旁边听着,准是怕我在电话里跟别人说她虐待我。你说这人心有多坏。
楼道里又传来了搬自行车声,刘奶奶仔细听着那声音,想分辨到底是儿子还是儿媳妇的。当高跟鞋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的时候,刘奶奶使劲的向屋外咳嗽。她要提醒她的孙子,他妈妈回来了。门开了,儿媳妇拎着一条拐子站在了屋门口:“妈,您瞧我买着大拐子,一斤半才四块五,您不最爱吃这个么。”
刘奶奶睁开眼睛,瞄了两眼,赶紧说:“好,好。”可是心里说:屁!我当年买的比这个大多了顶天儿超不过三块。才当家几年啊就跟我斗这心眼,见天儿说菜涨价,我这退休金怎么也没涨多少呢。
儿媳妇拎着鱼去厨房了,外面传来脚步声,大概是蒙蒙从屋子里出来了。这孩子真是的,让他妈管的越来越胆小了。要是腿还利索,我就,哼,我就护着我的孙子,我就让他玩,谁管!
刘奶奶扒着床沿,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想这次一定得把儿子叫过来好好说说,不管儿媳妇说出天大的理由来都不让他走。
还没等到自行车声,先听到儿媳妇在那屋里叫蒙蒙,屋门关上的时候,从里面清楚地传来儿媳妇的声音:“蒙蒙,显示器怎么是热的?”
这女人又要数落孩子了,这女人就会数落孩子。才这么大的孩子,每天起早贪黑地上学多不容易,让孩子玩玩儿怎么啦。儿媳妇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下了几回保证了?买电脑是给你玩游戏的吗?”蒙蒙的声音也大了,还带着哭腔儿:“别人家里都让玩,就你不让!”
刘奶奶扒着床沿冲那屋喊:“蒙蒙,蒙蒙,别跟你妈顶嘴,来奶奶这屋来——”
那屋的声音小了点,两个人还在吵。
大门一响,儿子回来了。儿媳妇把他们屋门一摔,气冲冲的迎出来,站在客厅里对丈夫说:“你儿子今天没自习课,我回来一看又打游戏了。”刘奶奶在心里说,她说话声音那么大,一定是示威给我听。这女人,那是我的孙子,我还不能管了吗。
儿子在客厅里对儿媳妇说:“孩子放学早玩会就玩会呗。”
儿媳妇更生气了:“你怎么能纵容他这个,你知道现在游戏多容易让孩子上瘾,说好了只能周末玩,你现在放开口子了他以后就更没边儿了。”
儿子把儿媳妇往厨房里推:“行了行了,我一会去说他,我们单位啊,今天……”把厨房门一关,声音就听不见了。
刘奶奶双手紧紧扒着床沿,上半个身子全都探出了床外,可是一个字也听不见。她赶紧大声叫他的儿子:“大国,大国,快过来——”声音颤得就像要犯心脏病一样。
厨房门一开,听见儿媳妇说:“你快去看看咱妈,这声音怎么不对呢。”刘奶奶心说,别充好人了,你自己怎么不过来呀。
儿子跑过来,推门就问:“妈,你怎么了。”
刘奶奶连着向儿子挤眼睛摆手,示意他赶紧把门关上。
刘奶奶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自己觉得几十年的养育之恩全写在里头了:“大国,我问你,你打算让蒙蒙以后跟咱家的姓,还是跟你那个小媳妇的姓?”
儿子脸上写满了“又来了”三个字,满脸的肉立刻都笑了起来:“妈,您这是怎么说的,当然是跟咱家姓,您等会儿啊,我给您读报纸去。”
刘奶奶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别,我不听。我跟你说,你别不听我的话,你现在对她着迷你看不出来,我这是给你将来留后路。”
儿子说:“妈你说什么呢。”
刘奶奶伸手从褥子底下掏出那张存折来:“你去,你去在我这屋买个‘电脑’来。”
儿子说:“妈你干吗啊。”
刘奶奶说:“蒙蒙不是爱看‘电脑’吗,她妈不让看你让他到我这屋来看,我们娘俩一起看。”
儿子说:“您瞎掺和什么呀,我们不让他玩是怕影响学习。”
刘奶奶气坏了:“你我都管的了,我的孙子我就管不了了?”
屋外突然传来儿媳妇吓人的喊声:“你怎么又玩上了?”
儿子赶紧开门出去,一股熬鱼的香味儿从开着的房门中涌进来,儿媳妇穿着围裙站在他们屋外。孙子在里屋的喊声连楼道里都听得见:“我怎么啦?我怎么啦?我玩会游戏怎么啦?”这孩子从来没跟他妈妈这么喊过。
刘奶奶扒头冲那屋喊:“蒙蒙,蒙蒙过来,上奶奶这屋看电视来。”
儿子过去拉儿媳妇,把她拉到厨房里关上了门说话。刘奶奶使劲的喊自己的孙子。一会大孙子不情愿的出现在屋门口,眼睛通红。奶奶说:“蒙蒙,来,你妈妈不让看,咱在这屋看电视。”孙子看了一眼奶奶床前的小彩电,扭了扭身子,没动地儿。
奶奶又说:“蒙蒙,你们屋那个‘电脑’花多少钱啊。”
大孙子说:“六千五。”奶奶闭上眼睛想了想刚才存折上的那个数,三千二。奶奶对孙子说:“以后奶奶这屋里买了‘电脑’,以后你下学了就上奶奶这屋来看‘电脑’,好不好?”
孙子扭着身子说:“哎呀奶奶你就别管了。”转身回屋了,奶奶冲着外面喊:“蒙蒙,上奶奶这屋看电视来啊——”
儿子推门从厨房出来了,推门的一瞬间又是一股鱼香味儿流了进来。刘奶奶提鼻子一闻,得,又是先搁的料酒,说多少次了,先搁醋后搁料酒。自打自己走不动以后,这鱼就从来没按规矩熬过一回。这女的一定是故意的,我叫她怎么样她偏不怎么样,你说这人心有多坏。
自己当年学熬鱼的时候,哪像她这么费劲啊。那煤球炉子又不像现在一开阀就能着,想多大就多大。可那时候的饭做出来,跟现在不是一个味儿。过年的时候她跟着妈妈学熬鱼,香味儿能把她哥哥从外头招进来,一手攥着炮一手拿着半截香:“哎哟该吃饭了是吧。”妈妈赶紧往屋外赶他:“别拿那炮在我面前晃悠,你再把房点喽。”
现在儿子也拿份报纸在自己眼前晃悠,儿子笑着说:“妈,没事了,我说蒙蒙两句,这孩子不是不懂事。”老太太心说是你不懂事。本来就因为差两千块钱的事心烦意乱,看儿子没上心的样子更着急了,搭拉着脸跟儿子说:“她熬鱼又先搁的料酒,她故意不记得。”
儿子说:“哪有故意不记得的,这不是跟孩子着急乱的么……我给您念念这段儿啊,‘昨天一市民……’”
刘奶奶说:“乱,乱,还不都是因为她闹的乱。你别给我读了,我不爱听,去看看蒙蒙去,别让她把孩子吓着……”
屋门突然推来了,刘奶奶赶紧把后半句话咽回去。儿媳妇端着一托盘饭菜走进来:“大国赶紧摆桌子。”儿子连忙扔下报纸把旁边的小炕桌摆在刘奶奶跟前,又上去扶着妈妈坐起来。儿媳妇把米饭和菜摆在桌子上。这鱼味儿,有好久没吃拐子了吧。想当年要买一斤半的拐子起码要三块钱,那时候工资才多少啊。
儿媳妇在床边支起一张大桌子,他们三个人就在这桌子上吃饭。儿媳妇小声对儿子说:“去,叫儿子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儿媳妇上厕所里拿来假牙,小心翼翼的给婆婆戴上:“妈,您看我这回糊涂的,又给忘了,先搁的料酒。您先偿偿,不行冰箱里还有火腿肠,我再给您炒个菜去。”
刘奶奶搭拉着脸没理她,用筷子挑了一块肉。鱼肉放在舌头上,立刻感觉到了酸甜口儿的鱼肉香。有好久没吃拐子了吧,别说,这么做还真好吃。
可是,那也得后搁料酒先搁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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