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儿

作者：仆竹

　　游戏机的外壳是奶白色的，和小来那台黑色的不一样。虽然我现在摸不到她，但我知道她浑身滑溜溜的。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身上反射出的一道道日光灯管儿。
　　这台PSP是大中上晚自习的时候拿进来的。晚自习前的大课间里，大中总会出学校买吃的，有时买回来的是铁板牛柳。他举回教室的时候，一大块牛柳高高的插在竹签上，红色的酱汁滴下来，整个教室都充满了香味。
　　这个时候殷主任会跳进屋来大叫：“谁又带吃的进教室啦？”大中弯下腰把牛柳举在桌子下面，瞪我一眼。我赶紧站起来对殷主任说：
　　“是外班的，跑出去了。”
　　有时我还会咽下一口唾沫，补充说：“买的是铁板牛柳。”

　　在大中出去买牛柳的时候，我就在屋里坐着。大课间里徐晓静也要去学校外面买吃的，我很想跟在她后面走一走，我喜欢看她乌黑的长发在瘦小的背上扫来扫去。但是我害怕遇到大中，他有时候在牛柳摊前把低年级的挤得东倒西歪，有的时候插着裤口袋晃来晃去，看见我了，就会招招手叫我的外号：“大婶儿，过来。”
　　我不喜欢这个外号，每次他叫我的时候我都故意装作听不见。但是每一次最后还是都答应了，因为要是不答应他会叫得更响。
　　有一次大中又叫我的时候徐晓静站在旁边，还没等我答应，徐晓静就问大中：“你为什么叫他大婶儿啊？”
　　大中来了兴致，对我不停的叫：“大婶儿，大婶儿，大婶儿。”
　　我把头扭开不理他。
　　大中指着我生气扭头，不高兴又不敢走的样子对徐晓静说：“你瞧，他那傻样儿像不像个半年没来大姨妈的居委会大婶儿？”
　　徐晓静小声对他说：“他脑子慢，你别那么说人家。”
　　徐晓静低头笑了一会，冲我喊：“大婶儿。”我答应：
　　“哎。”

　　那天大中在学校外面叫住我的时候，徐晓静就走在我的后面，她和女伴一人买了一个肉夹馍，她们买完之后往回走，我就变成走在她们前面了。
　　大中用手掌攥着我的脖子把我推到路一边，背对着马路小声问我：
　　“好哥们儿，带钱了么。”
　　我摇摇头说：“没有。”
　　大中说：“真的假的啊。”他搂住我的肩膀，用另一只手掏了掏我左边的裤口袋，又掏了掏右边的。白色的口袋被他翻了出来，他翻出来慢慢一大把钥匙，画片和卫生纸，就是没有钱。大中把那些东西塞回我的手里，失望的推开我：
　　“你走吧。”
　　我不敢转身，我在想徐晓静刚才一定是走过去了，我和大中的动作她也许注意不到。但我还是不敢转身，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回想刚才的动作，是不是她真的没看见。

　　今天的大课间大中没有举回滴着红酱的牛柳，他手里捏了一块白色的东西飞快的窜回坐位上。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台陶瓷白的PSP。她浑身光滑洁白，和小来那台黑色的不一样。
　　看到大中回来我本要躲出去，可是一看到他手中的PSP我的脚就走不动了。以前我只看过小来玩PSP。学校运动会的时候小来在看台上偷偷玩他的PSP，旁边围了很多人，我挤也挤不动。听外面的人说玩的是《街头霸王》。我不喜欢《街头霸王》，我喜欢《真·三国无双》，我想用赵云，也想用孙尚香。
　　后来殷主任来了，大家一哄而散。小来学习好，殷主任没有说他，还拿起PSP玩了一会。小来在旁边指点殷主任怎么玩，可是没人再敢围上去了。我远远的看着殷主任手里那台被按来按去的PSP，心想还是当老师的好。

　　现在大中手里也有一台正被按来按去的PSP，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站在大中的身后，远远的去看PSP的屏幕。大中头也不回的对我说：“一班借来的，牛逼吧？”我远远的看到屏幕上的小人打来打去，开始我还不敢肯定，看到旁边的地图我立刻脱口而出：
　　“哟，《真·三国无双》！”
　　我接下来差一点就要说“借我玩一下吧。”我想大中肯定不会答应，如果第一次被拒绝了，第二次就没法再开口。我不想别人知道我眼馋一台我没有的游戏机。可是大中也不一定就拒绝，也许他看在有时借他钱的份上借我玩一下呢，也许他一时高兴呢？离晚自习还有十分钟，也许他能借我玩五分钟呢。
　　在我家的书桌下，藏着厚厚的一摞游戏机杂志。是我用买晚饭的钱买的，靠那些杂志我熟悉了关于《真·三国无双》的一切知识，差不多能背下来所有版本的所有细节。我忍不住连续说：“这是长坂坡那关吧。”“你用的是星彩吧。”“你怎么不打那个箱子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屁股高高撅起，脑袋几乎要和大中的挨到一起。我嘴里不停的说着不相干的话，“借我玩一下吧”这几个字一直都徘徊在嘴边。这是一句了不起的咒语，一想起来就让我的心狂跳不已。

　　离上晚自习越来越近了，同学们陆陆续续的回到教室。徐晓静看到大中手中的PSP叫了一声“这是什么啊”凑到我的身边，把照向屏幕的光线都挡住了。我心里在想，马上就要上课了，也许大中会让我玩一下。但我又想，周围已经有这么多人了，他不会让我了吧。在想这些的时候，我的身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位置。
　　后来大中把PSP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直跳，手里的感觉直到今天还记得起来。PSP已经被他焐热了，还因为有他的汗所以湿湿的。但是我仍然能感觉到陶瓷白滑溜溜的外壳。屏幕里的小人正在发愣，只要我现在按一下按钮，小人就能听我的话动起来。
　　这时殷主任分开了人群，冲我大喊：“干吗呢，在学校玩游戏？”
　　他夺走我手中的PSP，我的手心一空。殷主任瞪着我的眼睛：
　　“到办公室来找我。”说完走了。
　　男生们指着大中说：“操，你又欺负大婶儿。”
　　一个男生拍着我的肩膀说：“别理他，你能让他这么老欺负你么。”
　　说完都散了。大中冲我谄笑着说：“好大婶儿我求你了，这是我借的赶紧给我要回来吧，要不我就死了。”大中把手掌放到脑门边儿：“给你敬礼了，大哥，你是我大哥还不行么。”
　　看到大中这个样子我很兴奋，我站在他面前，身子微微的扭来扭去：“这事儿……不好办啊……”
　　大中从后背猛推了我一把：“操，大哥我求你了你快去吧。”我被推得一趔趄，跌跌撞撞冲出了教室。

　　我垂头丧气的站在办公室里，刚才的兴奋感都没了。殷主任玩弄着手中的PSP，对我说： “游戏挺好玩是吧？”“围在人堆里挺美是吧？”“你说你爸妈知道你上课玩这个得什么反应？”
　　殷主任坐在办公桌前，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陶瓷白的PSP上下颠动着，黑色的屏幕碰在桌子角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远处的一个老师一边看卷子一边在吃饭，饭盒里盛的是炸鸡排，金黄的鸡排上浇了一层番茄酱。老师吃一口米饭，夹一块鸡排。有一次徐晓静大课间的时候从肯德基带回来一个汉堡，中间夹着的也是这种鸡排。她没有吃完，剩下一块被大中拿走了。大中一口就把那块鸡排吞掉，一点也不剩，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咕噜声。
　　殷主任不再跟我说话，判起一摞厚厚的作业本。我看着他拿起一本，打开，打上对勾，再拿起一本。他拿起了我的作业，那些字是昨天我在自己的小屋里写的，写作业的时候妈妈悄悄走进来，在我面前放下一杯水。走的时候还摸了摸我的头发，她的手很轻。课间铃打了，外面的走廊乱起来，为了一个我还没有玩到的游戏机，我已经在办公室里站了一节课。
　　殷主任判完了最后一本作业，抬头看了看我，就好像刚刚想起来我还站在那里一样。他拿起PSP对我说：“这个是你借的还是你买的？”
　　我小声说：“买的。”
　　办公室外面人声噪杂，我用余光偷看，大中正站在远离办公室灯光的黑暗中冲我挤眉弄眼。
　　殷主任说：“买这个你们家给你花了多少钱？”
　　大中晃到了门的另一边，嬉皮笑脸的冲我敬礼。
　　殷主任说：“你说这么好一东西我要是现在给你扔楼下了你心疼不心疼？”
　　大中张大了嘴对我说话，看口型好像是：“快－点－，要－还－了－。”
　　我看了看殷主任手中的PSP，外壳是奶白色的，和小来那台黑色的不一样。机器里面存的游戏是《真·三国无双》，我想用赵云，也想用孙尚香，但是刚才大中用的是星彩。虽然我现在摸不到她，但是我知道她浑身滑溜溜的。办公室的光线比教室里的强，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身上反射出的一道道日光灯管儿。他们都说我是傻子，但是我觉得我不是。
　　我摇了摇头对殷主任说：“主任我错了，这个我不要了，你把她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