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情人节

作者：仆竹

　　我喜欢独处。我一直觉得，两个人相处，距离越近时间越长，互相就会发现越多的缺点。即使幸运的能遇到完美搭档，相处长了没有不满也会有厌倦。要想保持美好的友谊，人和人之间总要保持距离，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当然，人独处的时候也会对自己产生不满和厌倦，但是改造自己总要比改造他人更简单实惠吧。
　　我大学毕业以后，咬紧牙关克服种种困难，终于过上了在家当自由撰稿人的生活。每天九、十点钟才迟迟起床，睡眼惺忪的打开电脑连上网络，一天的工作正式开始。我从网上接活，做完了发出去，卡里的钱自然而然就会涨。在这种生活状态下，我把社交圈子缩小到了最小的程度。除了几个月前因为件和写稿不相干的事跟一个编辑见过短短的几分钟面外，这个圈子里连编辑带作者加上杂七杂八的朋友，没有一个人跟我在现实生活中面对面的接触过，网络成了我社交的唯一场所。到了周末，我仍然和平时一样守着网络一个一个字的挣钱，看一眼QQ，一片漆黑。上了一礼拜班的朋友们携家带口全都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了，留下我孤零零的守在电脑前，分外孤独。
　　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一边有多少的快乐，另一边就有多少的痛苦相伴。根本不需要坏人坏事，仅仅是快乐本身就可以伤害到他人。本来乐得自在逍遥的我，会因为别人的自在逍遥凭添惆怅。就像那些本来惯于单身的男女在情人节里会被别人的甜蜜勾起的熊熊欲火一样。
　　悄悄的快乐，喊叫的不要。自己偷偷摸摸的爱怎么美怎么美没人会管。不管是真心分享还是炫耀，把自己的快乐大声的宣布出来，都是件乐己伤人的事情。说什么快乐需要分享，如果不是真的掏出点东西而仅仅是嘴上喊爽，对于别人来说真不知道嫉妒和快乐哪个会更多一点。春节中秋可以把远方的游子召唤到老人身边，一家人关上门热热闹闹的在家里亲热，什么毛病也没有。可一到了2月14号，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往没人地方钻的小情侣们全都乌泱乌泱的往大街上走，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两个人的男女关系。除了向不如意者们示威，我真不知道这种展示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如果我们能接受这个事实——爱情的甜蜜也可以给别人带来痛苦——的话，那么就必须承认，爱情不是什么上天特别的恩赐，不是什么不可亵渎的圣域。爱情只不过是一场残酷搏斗之后胜者的喜悦和败者的懊恼，同这个世界里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的搏斗没有什么区别。甚至爱情还要冷酷得更彻底一点——实在饿得可怜，势利的铁公鸡还有可能扔下一两块剩馒头救个急。可是谁听说过有人仅仅是出于怜悯，别的什么都不考虑，就甘心和对方过一辈子的？胜者拉着战利品在大街上自在逍遥，败者躲在角落里或独自饮泣或互相安慰搀扶。如果事情的本质确实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要歌颂情人节？
　　是的，是有很多很多的人在发自内心的歌颂。就像开不起汽车的人说开宝马的都是混蛋，没有被小贩们欺软怕硬过的人说凡是城管就该死一样，歌颂情人节的，无一不是爱情的既得利益者。变着花样的为自己得到的东西摇旗呐喊，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没什么不对。只是希望认识到这一点的爱情既得者能把自己的优越感放下来才好。虽然确实是嫉妒没错，但是拿嫉妒来嘲笑“去死去死团”的人，我想并不比开宝马的人说“骂我的都是穷人”更高尚多少。
　　如果能把热恋者从道德的宝座上拉下来，那么追求者的道德位子也就不那么稳了。既然爱情是场不同情败者的战斗，就没有理由在争斗中遵守什么规则。说好听叫做“爱情中没有对错”，说难听了就是名副其实的不择手段。
　　上周末我和几个认识多年的好友聚会。从饭馆里出来的时候天气挺冷，一堆人挤在路边等着出租车。出来时我敞着怀没穿毛衣，吹来一阵凉风我就仰天喊着冷啊冷啊。当时我双手拿满了东西系不上衣服的扣子，旁边的朋友就说我帮你拿东西你把衣服系上吧。我本来就是瞎闹，又嫌麻烦，就说没事没事，马上就坐车了。然后来了一辆车，大家乱七八糟的一顿折腾上了车，等坐稳了我突然发现，胸前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系好了。我仔细回忆，隐约想起来刚才一阵乱的时候，朋友中的一个女孩很自然的帮我把扣子系上了，我当时一点都没注意。
　　这件事让我念念不忘，专门写出来的原因是，这个女孩对我关心却没想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确信这个女孩肯定不会对我有什么别的图谋，所以才感觉到只有这样的关心才可以叫作真正的关心，这种关心应该是出于亲情而不是爱情。
　　这件事提醒我要留意分清不同种类关心之间的区别。我们知道，在谈恋爱，特别是一方比另一方更主动一些的时候，关心对方是主要的活动之一。只要留心观察就可以发现，不同地域，不同环境的年轻恋人的关心行为惊人的相似。如果相同的仅仅是那份在乎爱人的心情，那很正常，但如果连说话做事的细节都一样，就未免让人怀疑这份关怀到底是不是真的发自内心。
　　一个人看上了异性，很自然的想让对方也看上自己，所以就想尽各种办法提高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可是改变自己在某人心中的形象，这属于改造客观世界的活动，是纯粹的技术问题，和自己内心的热情程度完全没有关系。所以，恋人间行为的目标因该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才能提高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而不是真正为对方好。虽然有的时候两者是重合的。
　　是的，是有不计回报的付出存在，就像那个为我系扣子的女孩一样。但是以这个标准去衡量，爱情中符合条件的付出又是多少？本来么，谈恋爱就是要想办法让对方更喜欢自己，更在乎自己。那么就请把爱情中的付出有多纯洁多至高无上的光环也抹去了吧。至少在一部分上，爱情和写字楼的人际交往没什么区别。
　　以前我在这个撰稿圈子里被人叫作愤怒青年。也许说的人本意是夸我，但我听上去就像是现在被人侮辱成“你很忧郁”一样。幸好随着我社交圈子的越来越小，就算真有怒火也渐渐的平息了下来。其实我倒有些怀念，因为做愤情可以很好的保护自己，有任何让自己不顺心的事，只要竭尽全力喊一声“傻×”就足以让心理平衡，如同那些虔诚的自恋狂们。以前要是在感情上遇到什么挫折，我只要喝得晕晕忽忽，搂着同学说女人不就是个什么什么么嘛，然后就会真觉得女人是种无所谓的东西，心安理得的把自己的失败当作不群了。
　　慢慢的，我武功渐进，改造世界的能力强了，接受世界的能力却变得弱了。面对着已经无法再安心寄托点什么的感情生活，除了叹气我什么都做不了。要命的是，欲望不会随着理制的增加而降低。即使挣到再多的钱和自由，总有一些事情是无法靠色情网站解决的。写稿子到深夜，看着曾让我动起邪念的QQ头像，我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我确信自己有很强的愿望想要从中得到什么。可是即使对方的反应任由我控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心满意足。
　　爱情的一切变数都那么让人绝望。暗恋不得的痛苦自不必说。那些辛苦追到手的也未必能有多顺利的未来。人性本贱。这是恒古不变的真理。好端端的突然间有什么好东西白送到嘴上，立刻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价提高了。随之眼光自然也高了，看着白给的就开始不甘心，不情愿。心生不满，开始折腾，折腾折腾着把人家心折腾凉了，咬牙转身一走。这边早就成为习惯的白来好处突然没了，一阵失落。又是反思又是懊悔，不说自己太贱，反而拍着大腿连声感叹果然是失去了才知道珍贵啊。屁颠屁颠的去追那个心凉的，大家换换身份重演一遍。当然，也有大量的两情相悦凑到一起的，那好吧，须知慢慢接近的过程就是把梦中情人一点一点变成凡人的过程，等接受了对方全部缺点，也就等于失去了全部的神秘感。甭管是三月之痒还是七年之痒，不能互相接受的一拍两散，那些排除万难，顺利由爱情过渡到亲情的情侣们恭喜恭喜，你们之间的爱情已经正式阵亡。甭偷换概念非说夕阳下老夫老妻互相搀扶才是真正的爱情，有本事你更年期以前别给我看着新来的大学生偷偷感叹有激情真好，回家就一箪食一瓢饮一点不自欺欺人的安心过日子。
　　是有这种可能，洞察了上述的一切——不是像我这样局外人般的肤浅做作，而是真正的洞察了一切——以后，可以使用强大的知识力量绕过所有的地雷：一开始正确评估自己和对方的实力和定位，摆正心态，克制欲望，准确出击，精确作战。从头到尾都保持用客观的态度看待目标，绝不抱额外的憧憬和希望，再在适当的时候对目标辅以心理指导，让目标认清伴侣也会有众多不可避免的缺点。在进入亲情期以后还要经常使用非洲饥童贫嘴大民买房还贷种种惨酷现实时刻鞭策拷问两个人脆弱的心灵，随时将蠢蠢欲动的浪漫幼苗扼杀在摇篮中。好吧，我承认这样的爱情是可以保证不遇到什么烦恼。可是，有劲么？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让人垂头丧气。为了解脱烦恼，从社会中索取更多的东西，我们逼着自己对周围世界了解的更深刻，更透彻。结果是烦恼没有了，快乐也随着飞了。只剩下“没劲”两个字徘徊在身边久久不肯离去。道理谁都明白，可是明白归明白，实际上一点作用都没有。本来快乐和痛苦就是一对同生共死的伙伴，然而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从有了意识的那一天起，人的所有的行为没有一件不是为了趋乐避苦。就像吴刚与西西弗这对儿东西方的倒霉蛋一样，我们一出生就注定为了一件永远不能进步半点的事情努力。
　　为了快乐，我们纵欲。一通宵强烈的精神刺激把快乐的记忆先抹掉了一半。第二天回报的是加倍疲劳的身体和空虚失落的心情。大四快要毕业的时候，有一夜我和同学纵酒狂欢，从来不唱歌的我在KTV中抱着麦克死不撒手。那一晚我搂着同学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哭得一塌糊涂，觉得自己从没有发泄得这么痛快过。之后的记忆一直空白到第二天，伴随着强烈的口渴和头疼我从睡梦中挣扎起来，又脏又腻的床单黏在我身上怎么也甩不掉。忍着满屋让人作呕的酒气，自己拼命的回忆昨天是不是说了什么错话，一冲动现在还能剩下多少钱。不一会儿正午的太阳把屋子烧的火辣辣的，一屋子人陆续爬起来哼哼唧唧的讨论着谁下去买饭或者要玩什么游戏，谁都闭口不提昨夜挂满眼泪大喊“我舍不得你啊”生离死别的样子。我不知道，若无其事得他们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偷偷在心里感到无比的尴尬和失落。
　　我相信，对于很多有经验的或者幸运的情侣，他们的甜蜜会在情人节那天平添上几分，又不会随着情人节的结束而破灭。但是，就像酒总要醒，人总要到更年期一样，总有一天爱情会拿着曾经享受过的甜蜜帐单登门要帐。如果有幸晚一两年要帐，我们还可以强作欢颜的说好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但不幸的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要帐的早早就开始敲门，而且还是月月上门的分期付款。
　　谈爱情谈到半夜三点多，越说我心里越冷静。可是突然间，毫无缘故，已经看透了纵欲，明知道欲望散尽时将要面对什么的我，忽然非常，非常的想去喝酒撒疯。欲火缠身，不能自已。
　　人性本贱。恒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