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甘堕落

作者:仆竹

  下班的时候海德就有预感,这将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当他看到排着长长的汽车队伍的时候,这个预感更加强烈了。队伍的尽头升起一股黑烟,似乎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在FBI海德的职位是心理分析师,处理交通事故不是他的责任。但是出于那个恼人的预感,他还是下车向事故发生的方向跑去。
  其实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故。一辆重型货车翻倒在马路中央,黑烟是一辆躲闪不及撞上路边的小汽车发出的。警察已经到了现场,没有什么用的着海德的地方,只不过等要道路通常,恐怕还要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要趁着后面还没有堵上,把车倒处去。就在海德返回自己汽车的时候,车队中的一张人脸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坐在福特后座的年轻人,呆滞的目光,古怪的表情。海德凭借职业经验,一下子就看出来这人有着严重的心理问题,可能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福特的前座作者两个中年人,海德掏出证件示意他们拉下车窗:“知道你们拉的是什么人吗?”两个人点点头,掏出了圣伊丽莎白精神病医院的工作证。海德又把车子检查了一遍,除了那两个人对塞车的抱怨以外,一切正常。这个时候海德的电话响了:立刻赶回调查局总部,一刻都不许耽搁。

  回去的时候总部大楼已经被警察团团包围,那架势似乎是要有人直接轰平了联邦调查局。很快海德就明白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在今天早晨,全美国最大的恐怖分子,头号通缉犯,被华盛顿警察逮捕了。这个全美国臭名昭著的恐怖分子,多年以来行踪不定。联邦调查局既不能确认他的真实身份,也从来都没有掌握能够给他定罪的证据。甚至连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只能用内部的代号称呼他,T5。而此时,这个神秘人物就坐在隔壁的审讯室里。
  “等等,”海德打断了跟他介绍情况的上司,“你是说,这个我们调查了七年的恐怖分子,从来没有证据抓捕的犯罪头目,今天早晨起来六点因为在联邦调查局总部大门门口因为闯红灯被捕?”
  上司耸耸肩:“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是我想全美国大概有几千人中过六合彩吧。”
  海德说:“是吗?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他随身还要带着镜子、梳子、爽肤液和啫喱水。再看看他的穿着,你觉得什么人会在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打扮得就好像今天晚上要上电视新闻一样?”
  上司拍拍他的肩膀:“这就是你要搞清楚的问题。地方警察过了12个小时后才证实他的身份——他整过容,但是我们还能确认他就是T5——如果到午夜还没有发现新的证据,我们只有释放他了。这个隐藏了7年的人第一次露面,只有短短的几个小时,你要利用一切手段来了解他。你研究了他七年,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海德在单反玻璃后看着T5的眼睛说:“我觉得这是个圈套。”
  “那你还剩下五个小时来揭穿我。”T5突然开口,目光直接盯在海德的脸上。监视室里的人大吃一惊:“不可能,这是隔音板,他听不到这边的声音。”
  T5就好像看到这边的一举一动一样:“海德·史密斯,贝瑟尼学院心理系毕业,专门从事犯罪心理学分析,从2028年你就开始研究我,迄今为止已经研究了7年。如果今天晚上你还想让我再次开口的话,就去把希尔参议员请来,他的家到这里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否则的话我不会再吐出半个字,直到你们眼睁睁的把我放了。相信我,我保证只用十分钟就可以把盯梢儿的便衣甩掉。”
  “哦对了,”T5就好像有人和他对话一样,“放心,参议员会同意我的要求的。”

  这点海德一点儿都不怀疑。7年前,在参议院那次关于游戏限玩法案的著名辩论上,希尔参议员因为雄辩的发言而名声大噪。
  强烈主张通过游戏限玩法案民主党参议员发表了慷慨激昂的陈词:
  “法律总是要根据现状的改变而不断调整。经过几十年电子技术的飞速发展,当电子游戏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的时候,它已经和电影、足球或者其他任何一项娱乐活动截然不同。在座的各位,你们已经看过了刚才的演示。现在任何一个成年人只需要花上一百美元就可以买回家一台最先进的游戏设备,这台游戏设备能够满足你一切的感官需要,甚至比现实还要更加现实。除了填饱肚子之外,在游戏里你可以做现实里任何想做的事,你可以当美国总统,你可以当远古的武士或者是星球大战的英雄,你可以让历史上的任何一位明星做你的女朋友。先生们,事实证明电子游戏的致幻程度已经高过了任何一种已知的毒品。
  “我这里有一份材料,自从新一代的游戏机上市以后,全美失业率上升了7个百分点,商业指数全面下滑。是这些人找不到工作么?不,其中有60%的人觉得在现实中挣钱毫无意义,只要每天沉迷在游戏里就可以了。我们相信这样的失业率每年还会以可观的速度继续增长下去。每一次新款游戏的推出就引来华尔街的一片惨叫。我们正在走向经济崩溃的边缘。
  “我们固然知道每一个成年的美国公民都拥有处置自己生活的权利,我们也应该用常识判断得出,假如每一个美国公民都在电子世界里自甘堕落,那么不久以后华盛顿将变成一座人人都在游戏机中沉睡的空城。既然我们同意应该反对吸毒,同意禁止危害国家安全的行为,那么我认为禁止某些功能过于强大的电子游戏产品是十分必要的。”最后,民主党参议员用这样的话作了结尾:
  “如果这是冷战时代,先生们,美国人民已经被自己的娱乐自由打败了。”
  希尔参议员在反驳这段话的时候,只说了短短几句话:“自由是美国宪法最基本的精神之一。宪法第一修正案的核心就是公民拥有伸张权利的自由,我认为这不仅指的是言论和出版自由,还应该指的是任何不伤害他人利益的自由。任何一个美国公民有权利在宪法允许的范围内选择他自己的生活方式。简而言之,我认为我们有自甘堕落的权利。”

  那天参议院以违宪的名义再次否决了游戏限玩法案,希尔参议员成了维护公民自由的英雄。而参议院门外,支持否决和支持通过的群众黑压压的站成了两群,互不示弱的高呼着自己的口号。三个月以后,出现了第一起游戏厅爆炸案。此后,游戏公司、零售店,甚至游戏俱乐部和主题餐厅都爆炸袭击和威胁。一个自称叫“美利坚永远向上”的组织宣称为这些事件负责。从那时候开始,联邦调查局的调查档案里就出现了T5这个人。
  希尔参议员在这7年间一直致力于对“堕落自由”的维护。在道德上,这是一个令人可敬的老头。但是因为政见不同,他的政治观点引来了巨大的争议。3年前,“美利坚永远向上”宣布把希尔列入暗杀目标。对于这样一个饱经风霜的老政客,肯定不会放过和T5见面的机会。
  “我觉得这是个圈套。”海德回头看了下身后的各位高官,“我们只有把他叫来。多加强保护。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一个小时后,希尔在几十名警察、探员和保安的簇拥下出现在调查局总部。“让我跟这个孩子谈谈吧,看看能不能求他别杀我。”老练的政治家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耍嘴皮子。
  海德和同事们在观察室里紧张的看着隔壁的一举一动。屋里寂静无声,审讯室里两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的回荡在屋子中。
  “很晚了,参议员先生,我觉得这个时候您还是去陪着自己的儿子更好一点。”“谢谢你的关系,不过我更愿意和你谈谈,孩子,我很早就想和你这样面对面聊天了。”T5左右环顾了一下,示意参议院注意他的处境:“在这个环境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想办法给你换一个更轻松的地方。”“不用了,再过两个小时我想去哪里都可以。”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参议员从口袋里拿出电话,挂断了放在桌子上:“那么,祝你好好享受作为美国公民的自由。”
  “哈,你们这些政客,总是忘不了说教。早年的时候,他们对我说:‘萨姆大夫,我敢打赌你永远治不好一刻政客的脑袋。’”

  海德回头对身后的人喊:“查查过去几年的医学院记录有没有这个‘萨姆大夫’。”有人说“也许是个绰号。”“不,”海德说,“他当过医生,也许是战地医生,也许不是美国的。去查查最近二十年所有美军参加过的战场记录,重点对象是脑科医生。”
  T5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无数的片段似乎都暗藏线索,又都让侦查人员摸不出头脑。离释放的时间越来越近,海德只剩下半小时不到了。旁边有人说:“这家伙在拖延时间,他腻烦了永远躲在暗中指挥,他想跳出来和我们示威然后再得意洋洋地消失,就是这样。”海德回答他:“那他为什么不像本·拉登那样寄两盘录像带就完了?那样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不,我觉得没这么简单。”T5的语速越来越快,说的话越来越多,突然问希尔:“你喜欢你的儿子么?”参议员迟疑了一下:“那当然。你有孩子么?”
  海德回头喊:“他为什么总提参议员的儿子?为什么参议员总避而不答?参议员的儿子现在在哪?”很快参议员家庭成员的资料送到了海德手中。海德飞快的浏览着,突然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张脸这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希尔的大儿子,28岁,12岁被发现有严重的自杀倾向,送往圣伊丽莎白精神病医院辅导,心理医生是……汤姆森·萨姆!
  “我操!”海德在房间里大喊起来:“T5是希尔大儿子的心理医生,我今天见过他的儿子,在开往希尔家的路上。天哪,今天是释放他儿子的日子,而且是T5要他释放的。哦……天哪,那场车祸也不是意外。”他对上司说:“我不知道T5在策划什么,但是肯定有什么事会在参议员的家里发生,而且他不希望参议员在场。快点带着参议员回家。”
  “嗨,”T5对着监视室说,“该放我出去了,到时间了。”

  警声大作,无数的警察奔跑着。在人群中T5整理了一下衣服,抱着归还给他的随身物品悠然自得的走出联邦调查局的大楼。海德和其他探员们冲进自己的汽车,刚要发动,T5敲响了他的车门:“嗨,反正你们也要跟踪我,不介意我坐你的车吧。”
  海德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好啊,你上来吧,反正我也不能阻止你跟我一起走,我看你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海德让他坐在后座两个探员之间,示意他的同事好好的盯住恐怖分子。在冲向参议员家的路上,T5从口袋里翻出他的镜子、梳子和一大堆化妆品,一边哼着歌一边给自己打扮。
  参议员的家门口已经围满了警察,电视台的直升飞机在天空中盘旋。海德一到现场,立刻有无数的记者围了过来,他们不是来采访海德的,而是冲着后座上的T5。此时的T5经过打扮得容光焕发,就好像被警察严格保护的政要一样从FBI的汽车中下来,打开车门的时候笑眯眯的对海德说:“你知道什么最能刺激一个精神病人么?失望和孤独,特别是这两者是他最亲的人造成的。”
  当然媒体们没有听到这句话,他们拼命的排下T5新闻主播般的笑容。在不远处,参议员家的楼顶上,参议员的大儿子围着浴巾站在屋顶的最外延,在风中摇摇欲坠。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他带着哭声的叫喊:“萨姆医生说你在家等我的!你这个骗子……你一点都不爱我!你从来都不爱!你把我送走了16年,你根本不希望我回来!”
  希尔站在屋下老泪纵横:“你下来,儿子,你不要死,我爱你。”T5拿起一个扩音器,用全场都能听到的声音喊:“参议员阁下,我觉得您现在遇到了一个难题。您的儿子现在正要决定自己向生命的尽头自甘堕落。如您所说公民拥有‘堕落的权利’,您现在是否想要阻止他呢?”希尔终于发现了这个阴险的陷阱,他咆哮着:“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拿我的儿子下手!”“是的,你的儿子,那么你的儿子到底有没有自甘堕落的权利呢——注意,从头到尾他只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并不是精神病。他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自杀可不犯法。”
  媒体被这样戏剧性的场景刺激得兴奋不已,焦点全部集中在了可怜的老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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