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过去的那个时间

作者：仆竹

And in the naked light I saw ten thousand people, maybe more. People tal 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People writing songs that voices never shared, no one dared 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
——奥尔基·维萨里昂诺维奇·马加什维利·伯庸，”The sound of silence”，2015

　　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叶若夫最近很不开心。自从被调到健康部以来，他的嗓子就一直不舒服。部里的卫生员检查了半天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告诉他以后要少抽一点健康牌香烟。不过，咳嗽还不是让叶若夫最担心的事情。
　　在调到健康部之前，叶若夫，这个背过枪，上过宇航飞船，当过月背共青团市人民安全委员会部长的中年人，最近的一份工作是在担任有关部的部长。
　　有关部的全称叫“有关部门”，是唯一在公开报道中被承认的机关。所以在名义上，有关部是所有政策条例的颁布单位。但实际上，有关部从来就没有颁布任何政策条例的权力，唯一权力就是让群众相信它具有颁布所有政策条例的权力。而叶若夫的工作就是为了其他单位的政策负责任。比如说在部长接待日这一天，第一个接待的就是一个气势汹汹的大娘，二话不说就把一大锅土豆扔到了叶若夫面前：
　　“部长同志，你说，凭什么要规定炖土豆最多只能一个小时？”
　　叶若夫也很恼火，为什么要这么规定呀。但是他只能拿起一份永动部今天早上发过来的文件，看了看说道：“大娘，这样是为了保证在炖土豆的时候不会浪费过多的能源，是为了大家以后能更好的炖土豆。”
　　大娘气哼哼地说：“部长同志，我才不管这些大道理咧，你倒是自己看看，这样炖出来的土豆能不能吃。”说着就伸手从锅里捞出一块土豆来，连汤带水硬梆梆的摔在叶若夫的办公桌上。
　　叶若夫的心情坏极了，他今天早晨起来用了一个小时收拾整齐的桌子上，现在多了一个大锅、一个硬土豆和一大片湿漉漉的汤，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跟他没有关系的规定！叶若夫小心翼翼的从汤水中救出自己的笔记本，委屈的对大娘说：“按照文件上写的，时间应该足够才对。”
　　大娘说：“部长同志，你发布了这条命令，可是你到底懂不懂炖土豆？”
　　对于这类质疑，有关部有专业的应对方法。叶若夫平静的回答：“这是被专家论证过的。”
　　“你们的专家叫什么名字？”
　　“下一位同志。”

　　在有关部的那段时间里，叶若夫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担心今天又颁布了什么古怪的条令。甚至有一次在宴会上，另一个喝醉了的部长对叶若夫说，要是不干了这杯，明天就下命令把炖土豆的时间再减半小时。叶若夫在喝干了那杯酒的时候，屈辱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所以当听说自己被调到健康部，叶若夫高兴极了，终于也可以偿偿自己发布命令让别人去解释的快乐。到任后的头一个任务是清扫一家图书馆。别看图书馆面积不大，这可是一个大活儿。在为期一个礼拜的工作时间里，一共有十名工作人员负责检查各个房间的灰尘，还有九十名工作人员负责检查馆藏图书中有没有记录不健康的内容。因为健康部的职责就是让群众身心都能保持健康。
　　开始的时候叶若夫还挺有兴趣，东翻一本西翻一本，有时还能找到有趣的小故事集。没这样过了几天，叶若夫就感到厌烦了，眼看工作日程就快结束，如山一样的书籍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看得完。到后来他不过是每本书随便翻一翻就扔到一边，再到后来直接浏览一遍目录，没有问题就算通过了。其他的工作人员也差不多，只有一个人例外。
　　提起这个人来——斯捷潘·列普宁娜妈妈——叶若夫就感到嗓子痒痒，忍不住要大咳一番。听听用来描述列普宁娜妈妈的几个词：中年妇女，单身，健康理论专业，热爱工作。天哪，这是多么可怕的组合。甚至叶若夫光把这几个单词连在一起念一遍的勇气都没有。
　　在别的工作人员偷懒说笑的时候——他们在列普宁娜妈妈面前可不敢这样——列普宁娜妈妈独自一人正在藏书室里拿着放大镜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个句子。
　　一会儿，列普宁娜妈妈就抱着一本书敲开了叶若夫的房门：“部长同志，您帮我瞧瞧，这个词儿念什么呀。”说着用手指着那个单词递到他面前，脸上因为害羞显得红扑扑的，“年轻的时候光顾着干革命，没怎么好好念书，您可不要笑话我。”
　　叶若夫戴上了眼镜：“ноча，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晚上’。”
　　“哎哟，”列普宁娜妈妈捂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被坏人捅了一刀似的，“这可是一本儿童读物啊，怎么能用‘晚上’这个词。您知道吗，部长同志，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晚上了，我妈妈总跟我说，晚上森林里有戴着小红帽的小妖精，要把孩子捉到森林里。”
　　叶若夫皱紧了眉头，他不想招惹列普宁娜妈妈，可是还忍不住说：“列普宁娜同志，我觉得……‘晚上’这个词没什么关系吧。”
　　列普宁娜妈妈瞪大了眼睛：“啊哟，这可不行，部长同志，我们干的工作就要为群众的健康负责。您看看，像我这么勇敢的人都会害怕，那些叫人疼的小花朵们哟，要是不小心看到了那是多么大的伤害。你可知道现在的孩子都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你都想象不到！我们楼下那家的孩子，才三岁……”
　　“行了，行了。”叶若夫心烦意乱的说，“那就照你说的吧，不许用‘晚上’——如果出了问题我可不管。”
　　列普宁娜妈妈的脸上代表着祖国千千万万的少年儿童绽开了笑容：“部长同志，您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我告诉您，有一天您会真心谢谢我的。”

　　结果第二天，叶若夫就后悔这个决定了。
　　早晨一到办公室，就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在门口大吼大叫。他拿着一张文件冲接待员大喊：“不许我用‘晚上’，不许我用‘晚上’你让我怎么写作？你们有这权力吗？你们这是胡来！”
　　叶若夫嗓子又开始痒痒了，他想把列普宁娜妈妈叫来解决这个事情，可是这个时候却找不到她在哪里了。
　　没等叶若夫逃跑，年轻人先发现了他，一把拦住他的去路：“部长同志，你来得正好。你看看，我写的诗歌曾经得过奖呢，怎么现在突然不允许我使用‘晚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叶若夫的脑子里马上就浮现出了一口大铁锅、一大滩汤水和一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土豆。嗓子真痒。他只好拿出过去的经验勉强回答：“您可以……可以用‘白天过去的那个时间’来代替嘛。”
　　年轻人一点没给他面子，瞪着他的眼睛说：“部长同志，你到底懂不懂的诗歌，这样韵律就全没了。”
　　叶若夫感觉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他立刻不假思索的用专业口气回答：
　　“这是专家论证过的。”
　　“那你觉得这样的诗写出来好听吗？”
　　“这是专家论证过的。”
　　“那为什么只有我的文章改了别人的都没改？”
　　“这是专家论证过的。”
　　年轻人突然激动的大喊：“你们这是迫害！我要去投诉你们！”
　　对于一个久在机关工作的人来说，“投诉”是人类所有词汇里最敏感的一个。叶若夫立刻严肃的说：“同志，注意您的用词！请您记住，健康部不是真理部，消防员不是放火员，2015也不是1984！收起您那知识分子特有的被迫害妄想症吧。没有人针对您，您有创作艺术的自由，我们也有检查健康的权力。但是没人能干涉您创作任何作品！”
　　年轻人看了他一会，开口说：“好吧，叶若夫同志，我现在就要在您面前创作一首诗：‘叶若夫同志是一头不懂艺术的猪。’我的诗完了。”
　　叶若夫快要哭出来了，这是多么让人讨厌的一份工作呀！他真想让保卫处的同志好好教训一下眼前的年轻人，可是他又不能这么干。健康部又不是真理部！
　　年轻人穿好衣服拿起帽子，转身出门的时候对叶若夫说：“部长同志，我还会作出更多的诗，反正总有你们检查不到的地方。”
　　叶若夫开始怀念起那本摆在自己床头的《寂静之城》了。真是一个聪明的作者，要是由他来担任这个职位就好了，叶若夫忍不住想。

　　嗓子又开始疼了，这个时候必须抽一根健康牌香烟才好。叶若夫摸了摸口袋，想起来香烟还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当他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正遇见列普宁娜妈妈抱着一大摞书气喘吁吁的走进来。
　　列普宁娜妈妈把那大摞书压在叶若夫的办公桌和他的健康牌香烟上，摸了摸汗说：“您瞧瞧，部长同志，多危险。要不是我的检查差点有这么多书没遮没掩的就流到小朋友的书架上了。”
　　她没注意到叶若夫正在弯腰从书堆中抠他的香烟，而是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来说：“部长同志，您看看，这都是给孩子看的，象话吗？《灰姑娘》，都夜里十二点了还在跳舞不回家，能让孩子学习这些东西吗？还有这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不仅整个故事全是在晚上发生的，而且还让小孩子玩火，而且竟然还有一个悲剧的结尾。你想想，一个给孩子看的故事，竟然没有一个光明的结尾！您知道这个安徒生是什么人吗，把他叫来，我要当面质问清楚。”
　　费了半天劲，叶若夫从书缝中扣出了一小段儿香烟，实在不够长，只好扔了。看着列普宁娜妈妈期待的脸，叶若夫突然想出一个办法。他对列普宁娜妈妈说：“是的，列普宁娜同志，你提的意见非常重要。安徒生这个人我已经注意很久了，他一向不安分守己。列普宁娜同志，现在你就专门负责对他的坏作品的修改工作。如果作者想要找什么麻烦，让他来找我好了，不管怎么说群众的健康要放在第一位。”
　　“部长同志，有您这样一个负责的领导真是我们的幸运，我代表千万儿童谢谢您！”
　　“那么……现在请您把书挪开行么，我要抽烟。”
　　几个月以后，伟大的，尽职尽责的斯捷潘·列普宁娜同志的工作，正式起到效果了。现在的少年儿童们再去图书馆，呼吸的是新鲜的空气，看到的都是《热爱学习不跳舞的灰姑娘》和《劳动之余卖鲜花的小女孩》这样的健康书籍。他们都高兴的说，“从前有一个坏东西叫作‘白天过去的那个时间’，但是现在已经被列普宁娜妈妈打败了，我们再也不用害怕这个坏东西了！”让列普宁娜妈妈遗憾的是，这些坏书籍的始作俑者一直都没有出现，他一定是觉得胆怯，偷偷地躲了起来。
　　后来，列普宁娜妈妈又去了很多地方做了保卫群众健康的好事，当然，发现的坏人就不止安徒生一个了。所以叶若夫同志每天一边咳嗽，一边继续忍受着各种没礼貌的年轻人。他开始怀念起在有关部的工作，毕竟会炖土豆的大娘总比文化人更可爱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