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阿姨来救你

作者：仆竹

　　一
　　“就不”是小明最喜欢说的两个字。对他来说这两个字是一种力量，一旦说出来就代表了他的做事的决心，也代表了他的愿望即将被满足。
　　比如早晨起来妈妈叫小明上学，小明说我肚子疼。妈妈说你没有，快上学。小明躺在床上把枕头往下面一摔，说：“就不！”于是今天就不用上学了。
　　妈妈敲门说老师来家访了，小明说我不在。老师敲门说小明你开开门老师要跟你说话。小明把被子蒙在脑袋上，小声对自己说：“就不！”坚持了半天，老师就不敲门了。
　　小明从同学家打游戏回来，说妈妈我要学电脑。妈妈说我送你去学要多少学费？小明跺脚说我要咱家买电脑。妈妈说好几千块钱妈妈买不起啊。小明说：“就不！”妈妈说就不咱也买不起啊。小明说：“就不就不！”妈妈说你要是买了电脑以后肯上学我就给你买。小明说行。妈妈出去借钱了。妈妈叫人把电脑拉了回来，妈妈说电脑也买了你好好上学吧。小明说：“就不！”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小明说“就不”，就有了游戏机。

　　二
　　抹眼泪是小明妈妈最喜欢的动作。当车间主任通知她在下岗名单里的时候她抹眼泪，当丈夫带人搬走了电视和冰箱留下空荡荡的屋子再也不回来的时候她抹眼泪，当站在婆婆家门前张口要钱的时候她抹眼泪，当小明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抹眼泪。
　　当她抹眼泪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在世间受到的委屈小了一点。她对别人说她是多么勤劳和善良的面对这个世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无私的奉献，却从来的不到应有的回报。她努力的上班但是会下岗，她努力的伺候男人但是男人跑了，她努力的爱儿子，儿子却不愿意跟她多说话。日子越过越长，她抹眼泪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以前，她是向车间里的姐妹抹，下岗以后她逮到谁向谁抹，现在最喜欢看她抹的是街道的刘阿姨。开始的时候她边抹边对刘阿姨说，她的丈夫是多么好的一个人，结婚前对她百般温柔。都是结婚以后遇到的朋友把他都教坏了。要不现在一家人多幸福。
　　后来又对刘阿姨说，都是家里太穷了别的家里都有电脑儿子要就买不起，怎么能叫他好好念书。她还对刘阿姨说，我儿子以前可聪明可乖了，古诗一教就会，要是能有钱给他买东西他也不至于现在不念书。
　　现在她对刘阿姨说，我的儿子以前可聪明可乖了，古诗一教就会，现在都是这个电脑害的不上学，报上都说这个东西最害人，好几千块钱买的你说谁做出来的他们怎么这么黑心呢。

　　三
　　善良是刘阿姨最伟大的品质，当然，只是她自己这么觉得。儿子女儿都挣的不少的她，把全部时间都用来向别人表现自己的善良。她在小区里来回溜达提醒溜狗的人别让狗在地上拉屎；她盘问在小区里出现的民工打扮的人，使劲用警惕的眼神穿透他们可能不怀好意的灵魂；她在楼道里没事就提鼻子闻闻是不是有煤气味还是哪家饭烧糊了，然后在女儿下班往楼上搬自行车的时候跟在她屁股后面偷偷摸摸的说五楼中午又炖肉了准是他们家那个讨人厌的二姨又来了。刘阿姨毫不吝惜的向外散播着她的善良，她觉得所有人都受到了她的恩惠，所以她就更有资格昂首挺胸的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刘阿姨喜欢听小明妈妈的哭诉，听别人的痛苦让她既觉得自己有同情心，又反衬出自己幸福。她听小明的妈妈夸小明是个怎么优秀的孩子，又是怎么样因为家里没钱因为男人跑了因为楼上的装修因为家里买了台电脑因为报纸上的网络游戏因为底商的招牌影响她们家采光因为气象预报从来都不准对门儿王大妈昨天晨练忘穿防寒服今天早起感冒了没能带他们家狗出门儿狗叫了一夜所以她们家小明没能好好学习，要不现在肯定是前十名二道杠了。刘阿姨耐心的听完这些之后，心满意足之余总忘不了再说一遍自己当初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我那儿子打小多么聪明多么懂事现在是外资电脑公司的主管每月拿好多钱给我我都不要他可爱事业呢他们公司要做内测给别人发号他都连夜不回家。
　　可是今天刘阿姨善良的安慰似乎不起作用，小明妈妈还是哭哭啼啼的没完。刘阿姨这才回想起刚才小明妈妈说小明已经一个礼拜没出家门了。刘阿姨觉得这应该是进一步发挥她善良的时候。她说大姐你放心这有啥的，我们家大爷认识专门治网络游戏的医生，我这就给你叫去。

　　四
　　效率是墨记[1]最信奉的词条儿。墨记姓墨，“墨记”是“墨大记者”的意思。过年高中同学会的时候，一进门好几个人就上来拉他的手：你现在当记者了啊，哎呀想不到真想不到。墨记赶紧谦虚的说，实习的实习的。还没说完，眼前的人一哄而散，都去朝他的身后握手。大家冲他身后说，当大老板了啊，想不到真想不到。后面的人谦虚的说，小公司小公司。
　　晚上睡觉的时候墨记在脑子里狠命的抽自己的嘴巴：要抓紧时间！做事要有效率！要一天干两天的事儿！三十岁前要跳到大报当编辑三十岁前要跳到大报当编辑三十岁前要跳到大报当编辑我要让你们看看事业有成不就是买宝马车买花园房么。
　　墨记觉得作为男人自己无可挑剔，他是个爱事业的人，他是个勤奋的人，他也是个聪明的人。他加倍的早出晚归，所有他能闻到新闻味儿的东西通通都不放过。城管物业地沟油医保物价处方药，墨记熟悉一切老百姓关心的元素，如果新闻里面有人不是城里的就写上农民工一定还加上寒风凌厉或者夏日炎炎，如果里面有女孩子上过大专标题就是女大学生没上过那更好就是女中学生。墨记兢兢业业的提高着自己的业务水平，当专治网络游戏的医生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二话不说抄起照像机就出发了。干事业，讲效率，这样的男人才够样儿！

　　五
　　在小明家门口，刘阿姨一看到墨记脖子上的照像机，浑身的每个毛孔立刻展现出了她内心中最善良的一面。她说你看连你们记者都关心这事这网络游戏可多害人啊我最爱看你们报纸了我们家订了好几年了，我是这个街道的负责人我姓刘这个孩子我可熟悉了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我对教育孩子特别有经验我儿子就是我一把教育出来的现在是高科技电脑公司他工作特别努力他们内测给别人发他们的帐号的时候他都连夜不回家。
　　墨记说这孩子的家长呢。小明的妈妈抹眼泪。墨记拿着笔问这孩子打过你么？这孩子爱说脏话么？他有什么身体不舒服的症状么？你干脆把他的坏毛病都说了吧。小明的妈妈说这孩子以前可好呢他人好身体好脑子好性格好什么都好吃嘛嘛香。墨记说，那你就说他玩的是不是网络游戏吧。小明的妈妈就放声哭了说对都是这个网络游戏害的他原来那么好一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害的你说还能治好么。墨记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想着“一个伤心妈妈的眼泪”这个题目是不是普通了点儿。
　　专治网络游戏的医生风尘仆仆的赶来了，一进门就握住刘阿姨的手说，你这孩子是网络害的吧，大姐放心，我跟他谈谈包好，不吃药。刘阿姨拉着医生的手对墨记说，这位是救孩子的专家，“我专门请来的”。救孩子的专家掏出烟卷儿对墨记说社会舆论这块儿就靠们您多呼吁了，都是为了下一代奔波，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任重道远咱们都不容易呵。
　　墨记看看手表说别磨迹了，我回去还得写稿，赶紧进去吧。救孩子的专家说门钥匙呢给我。墨记拉他说你站那站那，我照张相。救孩子的专家摆好姿势说我进去啦？墨记说再靠左一点儿行了进吧。

　　六
　　小明喜欢坐在电脑前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如果不这样的话，心里就会烦躁不安，忍不住就要去想将来怎么办，如果不上学会怎么办。妈妈敲门让他出来，他知道妈妈又会要他去上学。他不想坐在那间教室里，反正也毫无用处。他想跟妈妈说在家里安个宽带，他想也许玩网络游戏将来可以去当GM。可是现在门外乱糟糟的，刘阿姨正在外面花枝招展的喊。小明只好再来一盘侍魂，等刘阿姨走了再去说宽带的事儿。
　　可是家里的门铃响了又响，好像有好多人进家里来了。他刚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门咣的一声被打开了，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拿着闪光灯咔喳咔喳的照，一个中年男人指着屏幕上的牙神幻十郎说你练级呢吧孩子别怕我也会玩游戏我没有恶意咱俩就随便聊聊游戏吧你多少级了，刘阿姨双手握在腰间皱紧了眉头说你这孩子知道我和你妈妈为你多担心么街道一直都关心你们家组织一直都为你纠着这颗心呵，妈妈一手抓他一手抹眼泪说你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原来是多好的孩子你有要求就提妈妈什么都给你。刘阿姨说你瞧你妈妈对你多好，你还不念书你还对不起她么。
三个脑袋和一个闪光灯在小明的眼前挤来挤去，有的脸假装慈眉善目有的脸假装忧国忧民妈妈的脸上全是眼泪。小明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咬紧的嘴唇马上就要哭出来。闪光突然灯说话了说是不是玩网络游戏让你上瘾了？
　　小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妈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玩游戏就浑身没劲儿了我特别想念书妈妈我控制不住自己你救救我啊。
　　妈妈抱紧了小明的脑袋，好孩子没事儿有妈妈在妈妈帮助你你还能像以前那样乖。救孩子的专家说你这症状我熟来拉住我的手跟我一起说“我是一个健康的孩子我热爱生活我拒绝网络游戏”。刘阿姨收去了凝重的眉毛摸着小明的头皮说孩子叔叔阿姨都在这别怕我们来救你。墨记又咔喳了一顿闪光灯收起照相机把刚才小明说的话记了下来说我得赶稿先走了。刘阿姨扔下小明拉起墨记说哎呀多亏您了这能上今天的报吗我一定多买几份咯咯咯您刚才记下了么我是这个街道的负责人我姓刘。救孩子的专家一路跟着送出去说再来五分钟的采访吧我给你介绍我们特有的治疗方法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不吃药。小明的妈妈搂着毫无疑问的北大毕业生高兴的说孩子太好了只要你听妈妈的话妈妈什么都给你买。
　　屏幕上，没人控制的牙神幻十郎被电脑揍得鼻青脸肿，显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幸福。

[1] “磨迹”，东北方言，指做事拖沓。